路过刚刚那间会议室,门大敞着,有几个人已经先走了,周茹跟摄影师站在走廊上抽烟,见他独自走过来,看向他笑着问:“少爷呢?领过来聊聊啊。”
“没拦住,皮得很,”郑寅停下脚步,“怎么样,见到真人还满意吗?”
“曹导和黎悠老师的独苗,条件还这么出挑,这都不满意,那我也太难伺候了。”周茹细长的手指捏着烟,摇头笑道。
“那就好,”郑寅也笑,“不枉你冒着被骂的风险跟我泄露剧本。”
“其实跟他站一块那男孩我也挺喜欢的,”周茹的性子一向直来直去,这时开玩笑道,“早知道曹导能找来跟少爷这么搭调的男孩,我当时就写双男主了,可惜了,二选一真是残忍。”
“所有新人都是这么挑选出来的嘛。”
“说得是啊……”周茹耸了下肩。
“你们聊,”郑寅笑了笑,朝前一指,“我去方便一下。”
周茹做了个“请便”的姿势,然后继续抽着烟跟摄像师聊天。
这座摄影棚建起来的时间不长,今年年初才开始正式启用,卫生间还算干净整洁。
梁思喆站在隔间里,对着灰白色的隔板发了半天的愣。左手的拇指无意识地用力掰着中指的关节。
原本他以为那道跟小提琴有关的疤已经长好了,毕竟那晚曹修远问他还能不能拉小提琴时,明明他内心已经无波无澜了。可是刚刚在门口听到的那几句话让他忽然意识到,那不是疤,疤是伤口愈合的标志,是重新长好的一块皮肉,他的那块叫痂,是覆在伤口上面,乍一看很厚,难以穿透,无坚不摧,可是只要找准角度,用手指轻轻一揭,就会发现它其实轻易就能够被撕裂,伤口处汩汩的鲜血涌出来,钻心的疼痛随之传到身体的每一处神经末梢……还真是,挺疼的。
人生十七年,打记事起就被母亲抱到她讲授的小提琴课上,坐在一群哥哥姐姐的中间,爬着去触碰那四根奇妙的琴弦,所有好的不好的记忆全都跟小提琴有关,五岁练夏夜,七岁练梁祝,十三岁练巴赫无伴奏,十五岁练帕格尼尼……
“练不好这首歌今天不许吃饭。”
“你爸今天专门回来看你比赛。”
“刚刚那阿姨说你很有灵气的,她可是国际上有名的小提琴家。”
“我儿子也太厉害了,老爸没白疼你,说,这次想要什么奖励?”
“这次比赛爸爸妈妈一起送你……什么不用?这么重要的比赛我们是一定要去看的啊!还是你只想让妈妈陪你?皱什么眉……那是想让爸爸陪你?……好好好我不说这个了……”
然而这一切伴随着尖利的刹车声和惊恐的尖叫声,以及刹那间靠过来的重量和体温,戛然而止。
曾经占据了自己生命大半的,承载着一切意义的小提琴就这样被硬生生地跟自己撕裂了。
是啊,是废了啊……大脑深处传来一道声音,那人说得也没错啊,对?
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,随即郑寅叫了他的名字:“思喆,你在吗?”
梁思喆没应声。
“你不想出来也可以,那我就在外面说了。”顿了顿,郑寅又说。
算了,不会更糟了。梁思喆想,既然无法回避那就索性去直面。
“我在。”他的嗓子哑得厉害,推门走出来,看向郑寅,语气平静而冷漠,“您说。”
他站到郑寅面前,身量笔直,比郑寅稍稍高几厘米,脸上的情绪此刻也收了多半,站在透光的窗前,清瘦的身体像一把闪着锋利刀光的薄刃。
过刚易折啊……郑寅看着眼前这个单薄而锋利的少年,脑中出现这几个字。
“思喆,”郑寅斟酌了一下措辞,谨慎地说道,“你学校的老师和我说了你的情况……”
话刚说一句,梁思喆就开口打断了他:“过去的事情您就不用提了,我不需要怜悯。”
郑寅愣了一下,回过神来点头道:“好,那我们就只说今天的事情,刚刚那些话……你听到了对?”
梁思喆“嗯”一声。
“有些过分,我知道,我替那几个老师跟你说声对不起……”
“这个也不用说了,”梁思喆几近冷淡地说,“我不需要,也不接受。”
“好,那这个也不说了,”郑寅话不多说,点头道,“那就说一下关于这次选角的事情。”
没想到梁思喆并不打算配合,抬头看着他:“我问,您答,可以么?”
这孩子的个性还真是挺符合他的形象的,郑寅心道,一个新人,好歹跟前辈服个软啊,哪有一上来就想掌握谈话主动权的……但他没说什么,温和地笑了笑:“好,你想问什么?”
梁思喆直切重点,一点也没打算绕弯:“这角色你们一开始就打算定曹烨是吗?”
郑寅想了想道:“一开始的确是有定曹烨的想法……”
他语速慢,半句话刚说完,梁思喆又问了下个问题:“既然这样为什么当时要找到我,把我带到这里?”
话说到这份上,郑寅也不打算粉饰太平了,摇了摇头,直说道:“思喆,你不了解启用一个新人有多冒险,这关系到几百万,甚至是上亿的投资,数百个工作人员的心血,我们必须要对角色负责。”
说到这他顿了顿,抬眼观察梁思喆的神色,梁思喆微皱着眉,眉眼间淡漠而冷峻,并没有要打断他的意思,他便接着说下去:“每一部电影,我们在定下一个新人之前,都会进行很多轮筛选。你看到今天那几个和你们一起试镜的男孩了?他们已经过了好几轮工作人员的筛选才能站到曹导的面前……你呢,很幸运,被曹导一眼挑中,可是你要知道,曹导当时跟你说的是,如果你想试试,就跟着我们来北京,但在角色确定之前,谁也不能保证你一定会被选中,包括曹烨也是这样,否则今天我根本没必要把他接来试镜。”
他说了很长一段话,出乎意料的是梁思喆一直没开口打断自己,只是在听完之后平静地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郑寅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,看着他:“还有什么想问的吗?”
“试镜结果已经确定了是不是?”
“你刚刚在门外也听到了,我不瞒你,现在大家的确比较倾向于定下曹烨。”
“我知道了,”梁思喆垂下眼神,“那我随时可以离开是不是?”
“这个……”郑寅顿了顿,“我想你离开前最好还是跟曹导说一声,不过思喆,北京挺大的,机会也很多,如果你想待在这里,蓝宴的那间屋子你可以继续住着……”
听到这,梁思喆抬起头,直截了当地问:“帮您继续看着曹烨?”
郑寅苦笑道:“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那我也不反驳……还有我上次说欠你一个人情,如果你真的对演戏感兴趣的话,我可以帮你介绍别的剧组试试看。”
梁思喆摇了摇头道:“您欠我的人情,只要如实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就好了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定下曹烨,是因为他的确比其他人更适合,还是因为他是曹导的儿子?”
郑寅没想到他会问这么直白,愣了愣,然后思忖着回答:“怎么说呢……这剧本的编剧是看到曹烨的一张照片才有了想法,所以,如果没有曹烨的话,这个剧本、这部电影,可能根本就不会存在。还有曹导去你们音乐附中,你跟曹烨被送到蓝宴,以及今天的试镜,也根本就不会发生,你懂我说的意思?”
梁思喆垂下眼睛道:“嗯,懂了。”
这男孩身上是有一股傲气在的,郑寅看着他,脑中出现这种念头。终究不落忍,末了,他抬手拍了拍梁思喆的上臂:“好好考虑一下自己未来的打算,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,可以给我打电话,你有我的号码。”
“嗯,谢谢您。”梁思喆说。
郑寅走后,梁思喆趴在洗手台前用凉水洗了一把脸。
冰凉的水泼到脸上,让他觉得清醒了一些。他抬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,面前这个脸上毫无血色的人看上去脆弱而消沉,让他觉得有些陌生。
郑寅刚刚说的那段话点醒了他——这里是北京,不是岩城,更不是音乐附中。他跟曹烨也不是什么竞争关系,起跑线都差了不知几千里,何来竞争之谈?
那个小提琴拉得很好的,在音乐附中可以做当之无愧的首席,以至于其他任何人都只能做陪衬的梁思喆,在偌大的皇城根下,什么也不是——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拉不了小提琴了。
说不失落是假的,说没抱过希望也是假的。
在曹修远亲自上门找到他的那一天,他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干熬了一晚上,一秒钟也没睡着。
曹修远那句“对于一个演员来说,会不会拉小提琴一点都不重要”就好像在他面前陡然间开辟出了一条路一样,让他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上忽然有了方向,就在那一晚,他觉得是时候结束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了,人总不能一直停滞不前,总要往前走下去的啊……
只是如今刚在这条路上走了一小段,忽然发现这其实是死路一条,再继续走下去,怕是要一脚踏空了。
也许这是命运跟自己开的一场善意的玩笑,梁思喆叹了口气想,赏他一场大梦,让他知道自己到此为止还没完全废掉,还有勇气开始一段新的路。
不过,此路不通,再换一条……是时候该醒过来了。
——
贴着大腿振动的手机让梁思喆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,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,然后低头从兜里抽出手机。
电话是曹烨打来的。
按下接通键的同时梁思喆清了下嗓子,但声音还是有些哑:“喂?”
“他们还在么?”曹烨在电话里问。
“在。”梁思喆知道他问的是会议室里的那些人,他背过身倚着洗手台接电话。
“怎么还没走啊……那你出来,猜我去做什么了?”曹烨卖着关子问。
“猜不出来。”梁思喆说,他现在也没心情猜。
“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,赶紧出来就知道了,我在8号摄影棚里面,你快点过来。”曹烨催道。
“哦,好。”梁思喆应着。隔着手机,都能想象出曹烨说话时身上的那股鲜活劲儿,衬得自己死气沉沉。如果说曹烨是向阳而生的向日葵,那自己大概就像是背光的墙角处一株行将枯萎的植物……脑中出现出现这种想法,梁思喆嘴角微扯,很轻地笑了一下。
对面挂断了电话,梁思喆把手机慢吞吞地塞回兜里,从洗手台起身,走出了卫生间。
路过那间会议室的时候,门还是合上的,里面的人声传出来,梁思喆这次没再停下脚步,快步走了过去。
走出摄影棚,他的脚步又慢了下来。其实他现在还真挺不想看见曹烨的,准确地说,他不想看见任何一个人,尤其是曹烨。
在此之前他从没觉得自己跟曹烨有什么不同。他打小被捧着长大,在音乐附中更是其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,就算来北京参加比赛的那几次,在各地的参赛选手中也是最出类拔萃的那拨人。
但经历了今天这一出后,他忽然明白了郑寅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拜托他帮忙看着曹烨——那根本就不是拜托,而是想当然的命令,隐藏在其后的潜台词是:这次选角你是没什么机会了,但如果你能帮我照顾好我家少爷,回头我可能会赏你个别的机会。
什么人情、帮忙、委托……不过是伪善的托辞罢了。
现在想想真是挺讽刺的,梁思喆自嘲地笑了笑,自己还是太年轻,太没见过世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