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下午曹烨还没回来,中午梁思喆躺到床上小憩了一会儿,敲门声响起来时,他刚刚酝酿出了一些睡意。
听到敲门声,梁思喆第一反应是曹烨回来了,他从床上坐起来,头发也没扎,泛着困意下了床走到门边。本以为拉开门会见到曹烨站在门外,一开门,却是两个沧桑的大叔杵在门口——是上门安装空调的师傅过来了。
梁思喆把两个师傅让进来,老板娘也跟着上来了,探头进来,倚着门框,扯着大嗓门说:“哟,要安空调啊!”
梁思喆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真是金贵人儿啊……郑总怎么没跟我说啊?”
做戏要做全套,梁思喆语气平常地说:“是曹导找人来安的。”
老板娘啧声道:“大导演这么忙还找人来安空调,对自己的儿子很上心嘛。”大概是头一回看见披散头发的梁思喆,老板娘不住地打量着他,“什么时候开始演电影啊?”
“不知道。”梁思喆走到床边,拿起发绳把头发扎了起来,坐下来看着两个师傅在一旁把纸箱打开,搬出那台他费心挑了很久的崭新的空调。
“那等你们搬走了,这空调就白送我们啦?”老板娘又问。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梁思喆说。
“大导演的儿子哪去啦?”
“出去玩了。”
“你怎么没跟着一块去?”
“我不想去。”梁思喆随口道,摸过手机低头敲着键盘,其实也没什么要敲的,只是想摆出自己不太想说话的姿态。
“师傅来安空调了。”他在发送框里输入一行字,要点发送的时候手指顿了顿,又把字一个一个删掉了。
算了,一会儿应该就回来了。梁思喆想。
“是不是吵架了?”老板娘又问。
“没。”梁思喆说,把手机扔到一边。
老板娘倚在门边看了一会儿,见梁思喆并不热心跟自己搭话,有些无趣地起身下了楼。
梁思喆坐在床边,看着窗边忙活的师傅,想着老板娘刚刚说的话——是啊,等他们离开这间屋子之后,空调怎么办呢?他们总会离开蓝宴,离开这条茵四街的。
那就看谁先离开,梁思喆在心里打算,如果是自己先离开,那就把这空调留在这里,当着曹烨的面把空调拆走不太现实,况且自己走了之后曹烨或许还要继续住在这里;如果是曹烨先离开,那他就找人把空调拆下来卖二手,怎么说也花了小一万块钱,能回多少本就算多少……
晚上梁思喆自己下楼吃了饭,绕着巷道溜达了几圈,看了看时间才过了半个小时,以往跟曹烨溜达几圈就要回去洗漱了,但今天的时间却好像走得格外慢。
巷道还是那条巷道,连食客的面孔都没变几张,甚至今晚坐在露天摊位的客人比往常还要多一些,但就是觉得有点冷清。
街角的白色小土狗凑过来嗅他的鞋,它好像也觉得有点冷清。曹烨一直叫它“小白”,其实它也不算白,看上去灰扑扑的,是那种就算洗干净也称不上雪白的毛色。
梁思喆低头看着它,片刻后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,小白的毛比较短,摸上去有点硬。
不如曹烨的头发摸上去手感好。脑中出现这种想法,梁思喆很快又觉得有些好笑,自己怎么会把曹烨的脑袋跟一只小狗的脑袋做比较啊……
回到屋里之后,那种冷情感愈发变本加厉起来。下午安装好的空调柔缓地朝屋里送着冷风,室温不冷不热刚刚好,本应是很舒服的夜晚,此刻却显得有些无趣。
前几个晚上都是怎么过的来着?下楼吃饭、遛弯、逗狗、喝汽水、爬天台、看电影、看剧本……无非就是这些事儿,曹烨住进来之前自己倒过得也井然有序,这会儿怎么却突然感觉适应不良?
明明自己独居了一年多时间,远比跟曹烨同住的时间要长得多啊……
这么晚了,曹烨今晚应该不回来了?章明涵到底找曹烨有什么事?上次试镜的时候,也没见他们有多熟啊……起码没达到曹烨经常在他面前提起的程度。
梁思喆把床头的剧本拿过来,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,前几晚他跟曹烨看几页就会停下来讨论剧本的内容,以至于看的速度很慢,光是剧本里写的老式澡堂就讨论了一晚上。那晚曹烨还找了一支笔出来,在剧本的空白处画了他想象中的澡堂的样子,画得挺抽象,不像澡堂,倒像是动画片里关押犯人的监狱。
剧本上还有几个生僻字被曹烨标上了拼音,一笔一划像刚学识字的小学生似的,连音调都标得很认真,歪歪扭扭的字看上去还挺可爱的。
40页往后就没再有曹烨的字迹,梁思喆没再为这些细节分神,继续往后翻看。也许是前一阵子看多了晦涩的翻译版专业书,这会儿再看剧本,只觉得相当流畅易读,一晚上就往后翻了一半。
第三天曹烨依旧没回来。上午阿姨过来把两张床的床单、被单和枕套全都换了一遍,对床干净整洁得像是没人住过。
晚上洗完澡,坐在床边擦着头发,梁思喆把手机摸过来,调出了曹烨的电话号码,他想这小孩儿该不会出了什么事?居然连续两天杳无音信,电话也没来一个。
这样想着,他给曹烨拨了一个电话过去。
“嘟嘟”声响起来,梁思喆把毛巾放下来,抬手抓了抓半干的头发。
电话接通了,鼓噪的声浪瞬间灌了进来,那头的人“喂”了一声,声音听上去有点冷又有点傲,梁思喆对声音的辨识很敏感,立即分辨出对方不是曹烨。
“曹烨呢?”梁思喆问。
“谁给我打电话?”嘈杂的乐声里,一道模糊的少年声音传过来,这次是曹烨,不过声音听起来有些远,不在电话边上。
“梁思喆。”那道有点冷的声音说,语速有些慢,应该是在对着屏幕上的名字念。
“是不是那个小美人儿?”旁边有人接话道,“叶子,小美人儿打电话找你啊?”
“滚你丫的小美人儿!”曹烨有些远地骂了一句,又喊道,“迟明尧你把电话扔给我。”
“哦,接着。”拿电话的那人说。
小美人儿……这是在说自己?梁思喆的嘴角微微抽动一下,他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形容自己……讨打是?
片刻后曹烨接起来:“喂,梁思喆?”这次声音近了,一听便是贴着手机说的,周围嘈杂的噪声也弱了下去,大概是曹烨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接电话。
“小美人儿是什么情况?”梁思喆问。
“啊……我朋友跟我瞎闹呢,你别理他。”
“上次那个用你手机给我打电话的朋友?”
“嗯,他是个色胚,见到好看的人就要叫人家小美人儿,你不要理他。”
“他也没见过我?”
“哦……是我跟他说的,”曹烨见锅马上要扣到自己身上,从善如流地开始卖乖,“我错了思喆哥。”
梁思喆笑了一声,没打算跟他计较:“空调安好了,你什么时候回来?”
“我也不知道,他们不让我走,屋里现在凉快么?”
“挺凉快的。”
“你要不要一起出来玩?”
曹烨这话刚说完,林彦隔老远又朝他喊:“叶子你别老自己偷摸打电话,迟明尧说他想看看小美人长什么样!”
“是你自己想看。”另一个声音说。
“我也想看!”又一道陌生的声音加了进来。
“你们滚蛋!”曹烨拿开手机骂了一句,把手机贴回耳边时,梁思喆在听筒里说,“我不去了,你玩,挂了啊。”
“哦……”曹烨还想说点什么,但梁思喆很快挂断了电话。
“操,什么小美人儿,我朋友生气了!”曹烨把手机揣回兜里,怒气腾腾地朝林彦扑了过去。
梁思喆倒也谈不上生气,只是这通电话打完,他忽然觉得有些无趣。
曹烨的声音听上去挺开心的,梁思喆还以为那晚他突然要走是因为有什么急事,原来只是急着跟别的朋友出去玩而已。想想也可以理解,能让自己开心的朋友不多,但能让曹烨开心的朋友估计全北京遍地都是。
他恍然意识到曹烨说白了就是一个天性善良的小纨绔,那天早上他能把剧本轻易地拱手让给自己也是他纨绔的表现之一,对于曹烨来说,做不做演员,要不要演他爸曹修远的电影,这些大概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情。
他心情好了就想让别人跟他一起“开心点儿”,就连把剧本给他的理由也不过是“想让自己陪他在北京多玩几天”。
偏偏自己却有些较真,沉在谷底太久,偶然窥见一丝光亮,便以为是上天特意为他打开了一扇天窗,殊不知这光一直都在,只是偶然漏进了他的生活里。
而自己呢,想来不过是曹烨被迫待在茵四街上,无聊生活中的一点消遣而已。等到离开茵四街以后,不出几天自己大概就会被曹烨忘得一干二净。
倚着床头想了一会儿,电视上播了什么内容全没往脑子里进,过了好一会儿梁思喆才回过神来,然后又觉得自己挺闲的。
——朋友之间不就是这样么?合则来不合则去,就像以前他的那些朋友一样,待在一个班的时候关系密切一些,分开后又会渐渐生疏起来,然后身边又会出现新的朋友。身边人来人去,就像潮来潮往一样,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。
怎么偏偏放到曹烨身上,自己会想这么多有的没的,甚至开始思考离开茵四街之后的事情……顺其自然,梁思喆异常冷静地想,连父母和小提琴都能在自己的生命里戛然而止,一个半途闯进来的少年又能陪伴自己多久呢?
打完这通电话之后,梁思喆的生活又恢复了跟曹烨同住之前的样子,上午看剧本和表演相关的专业书,下午看一部电影,晚上再出去遛弯,有时候他会想着剧本里提到的场景,在天台上想自己应该怎么去演那一幕,偶尔还会自言自语地出声念两句台词。
没有曹烨的日子要无趣得多,但也算回归常态,没什么有趣的事情,也没什么想笑的契机。也许“失去”这件事在他的生活里已经太过习以为常,父母、爱好、前途……再重要的事情他都失去过,所以潜意识里他一直都冷静地知道,过不了多久他也会失去曹烨这个朋友,一切的失去都没什么大不了的,生活总是要继续下去,不管你是否甘心情愿。
第四天上午醒过来,曹烨还是没回来,梁思喆想等他下次回来,大概又是被郑寅或曹修远揪回来的。
他又开始适应这种独居的生活,甚至产生了一种想法——这样独居下去也没什么不好,总是跟曹烨在一块生活,开心是挺开心的,但人长久地待在这种环境里,真的会逐渐软弱下来,往后无论是回岩城还是待在北京,怕是会没勇气孤身一人面对一地残骸和未知的险途。
手机没电了梁思喆也没再充电,一个月以来除了骚扰广告,他只接过曹烨和曹修远的电话,前者还是大半个月之前曹烨的朋友恶作剧打过来的,除此之外,就是生日那天收到了一些祝福短信。
想来应该也不会有人找自己,中午吃完午饭,梁思喆把耗尽电量的手机放到桌上充电,自己找了一部电影出来看,片子是曹烨上次在那家放映厅挑的,谢君豪的《南海十三郎》,他记得当时挑这片子时曹烨说寅叔特别喜欢这部电影。
虽然对郑寅并无太多好感,但他觉得郑寅喜欢的片子应该不会有错。
梁思喆把光碟放到放映机里,靠在床头开始看电影。片子是一个关于潦倒编剧的故事,播到十三和唐涤生重逢那段清唱时,他正看得入神,忽然听到楼下似乎在喊自己的名字:“梁思喆!”
文艺片营造出的晦涩氛围顿时荡然无存,那声音清亮明快,像是劈开闷热夏天的一捧冰雨,一听便是曹烨。
……回来了?梁思喆从沉浸的情绪中抽离出来,把遥控器放到一边下了床,穿拖鞋的时候楼下又喊了一声,比上次还要响一点:“梁思喆!”
走到窗边时又喊了一声,这次声音拖长了:“梁——思——喆!”
急什么啊……梁思喆心道,但心情好像莫名其妙地就好了起来。
走到窗边,他抬手把窗户打开,探出身体看向楼下,曹烨坐在一辆黑色轿车里,车窗敞开,他正探头出来朝楼上他们这间屋子看过来。
“你叫魂儿呢?”梁思喆两只胳膊趴在窗台上,俯下身探出窗外看着他问。
“你是不在睡觉呢?”曹烨说着,一只哈士奇的脑袋从同一扇车窗内挤了出来,跟他一起朝楼上看,“手机怎么关机?”
“没,我在看电影,手机没电了……”两个毛茸茸的头凑在一起挺好玩的,这画面让梁思喆笑了起来,“你带了狗过来?”
“嗯,”曹烨推开车门,下了车站在地上朝他招了招手,“我专门从我爷爷家牵过来的,你快下来,有好东西给你看。”
“什么啊?”梁思喆问。
“你下来就知道了——”曹烨绕到车后面去开后备箱。
梁思喆直起身,把窗户关上,走到门边换了鞋,然后拉开门快步走出去,噔噔噔下了几层楼梯,走到还差一层楼梯的拐角处,从车上下来的曹烨这时也踩着门口的楼梯大步跨到了门槛处。
正值中午最热的时候,大门一推开,原本挡在门后的阳光骤然倾泻一地,曹烨穿着白色的t恤和灰格子短裤,站在门口的光亮处,他的头发短了一点,像是不久前刚刚修剪过,看上去格外清爽。
背上支棱出来的一截琴盒对于梁思喆来说再熟悉不过——曹烨背了小提琴过来。
他左手牵着的那只哈士奇冲着梁思喆“汪”的叫了一声,高挑的少年和半人高的狗站在一起,乍一看还真是有些威风凛凛的样子。
他站在门口,好似被午后热烈的阳光描了一层金边,蓝宴死气沉沉又黯淡无光的一楼门厅,似乎瞬间就被照得通透明亮。
还挺热闹的,梁思喆站在楼梯拐角处看着他,脑中出现这种想法,还是热闹一点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