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程的路上曹烨开着车,关于梁思喆的画面在他脑中不断闪现,半蹲着看小小白说的那句“谢谢你”,站在他面前时口罩上方微微发红的眼眶,还有他临别转身时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很深的眼神。
梁思喆生日那一晚,接到的祝福短信把手机震得一刻不停,说明他在圈内应该有不少朋友?可为什么他看上去会这么孤独?
十年前父母离世,十年后一直陪着自己的狗也要走了,他得有多难过,才能让一直不外露的情绪把眼眶都逼红了?
曹烨有些冲动地想打方向盘回机场,陪他进剧组待几天,可想到答应了要照顾小小白又不能食言,他得继续待在这里,得替梁思喆陪小小白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。
车停在红绿灯路口,他摸了一支烟出来含在嘴里,拿过打火机点燃了烟,然后深深吸了一口。
回到宠物医院,许云初还在守着小小白。
小小白仍然侧趴着,不知是在假寐还是真的睡着了,生病加上衰老的缘故,它的警觉能力也退化了,曹烨走过去它也没有丝毫察觉。
“曹总,”许云初见他过来,起身问他,“思喆情绪怎么样?”
“不太好。”
许云初叹了口气,她似乎不知道这狗跟曹烨还有关系,跟他解释道:“思喆养这狗养了十年,《十三天》拍戏那会儿好像就已经在养,每次拍完戏第一件事情就是从我这里把它接走,对这狗就跟对自己的亲人一样,现在它情况不好……可以想到他有多难过。”
曹烨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我最近时间可能不太够,手底下带的新男团这个月出道,一直在忙这件事,明天要出差去广州一趟,小小白还得拜托你了曹总。”
“别叫曹总了,”曹烨说,“梁思喆叫我曹烨,你也一样叫我曹烨。”
许云初三十过半的年纪,在圈内一向以干练、精明和雷厉风行著称,偏偏管不住梁思喆,大概是被梁思喆一向任性的做事风格搞怕了,梁思喆之后,她手下接的艺人全都走偶像路线,有没有真材实料无所谓,但首先得听话。
“好,曹烨,”许云初笑了笑,“小小白如果有什么情况,你就打电话给我,有时间的话我会第一时间赶过来。”
“好。”曹烨应道。
“不过……我有个请求,”许云初垂眼思忖几秒,开口道,“小小白如果情况不好的话,还是尽量少跟思喆说……你也知道,这次的剧本前期都走喜剧风格,他每年这段时间情绪都不太好,现在小小白的生命又随时有危险,他是好演员,能调整状态进入角色,但情绪反差太大,这戏演起来他会太累。”
“我知道,你放心。”曹烨说。
当晚小小白输完液,曹烨把它带回家里,小小白没力气走路,曹烨下了车,把它抱上了电梯。
也许是因为最近都吃不进东西,相比上个月,小小白瘦了不少,几乎到了皮包骨的地步,毛发似乎也失去了光泽,软塌塌地覆盖在嶙峋的骨骼上。曹烨还记得大概一个月前,梁思喆扎着头发给他洗澡的模样,那会儿的小小白看上去还活泼健康,而如今生命却在它身上飞速流逝。
那之后的大半个月,小小白的状态时好时坏,偶尔好那么一会儿,能自己站起来溜两圈,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侧趴在阳台上,无精打采地晒着太阳。
赶上它状态好的时候,曹烨就拍一段小视频给梁思喆发过去,如果恰好晚上梁思喆没再拍戏,他会发过来视频看看小小白。
曹烨让会所的厨师煮了白粥,每天带回家,试着喂小小白,但它多数时候还是吃了就吐,曹烨只好每天开车带它去宠物医院输液。
尽管每天输液,大半个月过去,小小白还是瘦得厉害,后来那几天曹烨就很少拍小小白的视频发给梁思喆了,怕他看了会难过,
亲眼目睹生命从小小白身上一天天流逝,这种感觉并不好受,那几天曹烨也有些情绪低落。他想见梁思喆,想多跟他说几句话,总觉得梁思喆这段时间很需要陪伴,可小小白状态不好,他又觉得如果刻意避开它不谈,梁思喆总会觉察出端倪,继而情绪会受到影响。他是那么聪明而敏感的一个人。
许云初说得没错,一个难过的人却要佯装兴致高昂地去演喜剧,这种戏里戏外的反差会让人极其疲惫。
那几天他自己也被折腾得很疲惫,小小白有一晚又口吐白沫,疼得身体蜷缩,他半夜送它去医院,折腾得眼底发青。翌日去公司,程端打趣他说怎么一脸纵欲过度的模样,曹烨精神不振,怏怏地让他滚。
熬了大半个月,小小白也要熬不住了。连着两天,止疼药劲儿一过,它就疼得身体蜷缩成一团,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,看上去让人不忍让他继续受苦。
医生又建议了一次给小小白实施安乐死,毕竟对它来说,连呼吸都费力的时候,生命就已经成了一种负担。
曹烨不忍心看它继续受苦,坐在办公室里纠结了一下午,晚上还是给梁思喆打了电话,跟他说了小小白的情况。他做好了梁思喆拒绝的心理准备,但没想到梁思喆像是预料到了这个结果,很快就答应了。
“那就安乐死,”梁思喆在电话里说,嗓音有些哑又有些沉,“如果结果是必然的,那与其痛苦地挨着,还不如尽早做了断。你明天带它去做。”
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波动,但曹烨总能想到那天在机场的vip通道,他的眼圈有些发红的模样。他面对媒体时嚣张,面对自己时游刃有余,可曹烨现在想到梁思喆,就只能想到他罩在兜帽下面,那双透着脆弱和疲惫的眼睛。
“你是不是很难过啊梁思喆?”曹烨忍不住问。
那边沉默下来,过了片刻后出声道:“没事,我都习惯了。”顿了顿,又说,“人也好,狗也好,都有离开的那一天,时间早晚罢了,这道理很多年前我就想通了。”
一晚上曹烨也没睡好。
睁眼闭眼,全都是梁思喆带着兜帽和口罩,靠在车座上侧脸看向窗外的那一幕。那天红绿灯路口,另一侧车道的车子驶过,车灯映在梁思喆脸上又很快消失,那一瞬好像光阴在他脸上流淌。
又梦见十年前,梁思喆站在那扇门的门后,停着门内那些人议论他不能再弹小提琴的那画面,还有那只缩紧的,微微发抖的克制的拳头。
时隔十年的脆弱竟出奇一致地相像。
第二天上午,曹烨去了手术室
洁白的手术床上,小小白侧趴在上面。针管的麻醉剂被推进它的前腿,小小白眼神里的痛楚像是减轻了一些,与此同时,它的眼神也变得涣散而麻木。
整个安乐死的过程进行得很快,一针麻醉药剂,一针氯化钾药剂,就把小小白从痛苦中彻底解脱出来了。
小小白在满室阳光中彻底断了气,曹烨伸手替他合上半闭的眼,手掌盖在小小白的眼睛上时他产生了一种想法,他与梁思喆两个人,跟十年前茵四街的那两个少年之间,又断了一根联系。
他妄想跟梁思喆回到茵四的相处模式,妄想关于曹修远的一切都没发生,可十年之间时光流转,岁月更迭,小小白从还没出生到生命走到尽头,这中间经过的种种事情都实实在在地发生过,哪有那么容易回到当初?
似乎这些年他跟梁思喆就是靠着年少时的这些回忆,兜兜转转地一直走到今天,可回忆总会一点一点被时光忘却和摧毁,就像蓝宴被一夜夷平,茵四街被拆成瓦砾,小小白的生命走到尽头,一切失去和改变都是不可逆的。等到关于茵四的一切都被忘却的那一天,他与梁思喆之间又会变成什么样?
从宠物医院出来,曹烨联系了一家宠物墓园,把小小白带去下葬。
许云初也陪他一起过去,这十年间梁思喆每每出去拍戏,一直都是她替梁思喆在照看小小白,她对小小白也有感情在。
从墓园回来,许云初说她要去一趟梁思喆的家里,梁思喆昨晚给她打过电话,拜托她把关于小小白的东西都收拾带走。
“大概怕几个月后拍戏回来,看到那些东西会触景生情,”许云初说,“思喆平时总是藏着自己的情绪,但他……其实是个挺敏感的人。”她跟曹烨聊起来,“一个有演戏天赋的人,其实对外界的感受力要比其他人更敏感一些,只不过他全都闷在心里,不跟别人说罢了。”
曹烨开着车,沉默了一会儿问:“那些东西,要扔掉么?”
“还没想好,扔掉又觉得很可惜,但送人的话……”话说到一半,她像是陷入思考。
“如果没什么打算的话,”曹烨说,“能先放我那吗?”
“你也养狗?”
“有这个打算。”
“如果你需要的话那再好不过了,”许云初很快答应下来,“那你跟我一起过去?我收拾好了,你开车直接带走……东西其实也不多,大概就是些玩具和狗粮,我那里也有一些,回头有时间也捎给你。”
“好。”曹烨说。
回程的路上见曹烨兴致不高,许云初便给他讲了几件小小白和梁思喆的趣事,说当年梁思喆出去遛狗,遇到狗仔在后面偷拍,小小白撒腿就跑,梁思喆一开始还没注意,想要拉它回来,但小小白不知哪来的力气,愣是拽着梁思喆跑回了家。事后梁思喆遛狗的偷拍照片登了报,梁思喆才知道那天它为什么忽然撒腿便跑。
“思喆对狗仔的敏感度大概都是被小小白陪练出来的。”许云初笑道。
这件事逗得曹烨也笑了起来,心情看上去好了一些。
以前都是商业往来,没有过深入接触,如今因为梁思喆的狗聊起来,许云初才发现,媒体一直好奇的曹修远的独子,私下里就像个招人喜欢的孩子,喜怒全写在脸上,跟她在洛蒙谈合同时接触的曹烨有很大的不同。
难怪梁思喆会跟曹烨成为朋友,许云初想,这两人都是媒体关注的焦点,只不过一个在明,一个在暗,身上的气质看上去又莫名有些相似,想来应该会聊得来。
“思喆还录过这些年小小白的不少视频,”她想了想说,“都刻在一个光盘里,你要想看的话,我跟他说一声,一会儿到了找给你看。”
“好啊。”曹烨说。
车子停到梁思喆家门口,许云初拿了钥匙准备开门,却见曹烨在用食指触了一下指纹识别屏,门锁便“咔”地一声打开了。
她有些讶异:“什么时候录的指纹?”
“上个月。”
“我只知道你父亲对他有恩,没想到你们关系居然这么好。”
“很吃惊么?”曹烨笑了笑,忽然就想让许云初知道,他跟梁思喆的关系比她想象得更亲密,“小小白这个名字还是我十年前取的。”
“真的假的?”许云初果然更加惊讶,梁思喆获奖之前的那两年她是缺席的状态,梁思喆又没太讲过茵四的事情,所以她一直以为媒体说的那些是真的,“媒体一直在传当年你们竞争小满这个角色,竞争过程听上去你死我活,所以真相其实不是这样?”
“是有过竞争关系,但你死我活纯属瞎扯。”曹烨说着,低头给梁思喆发消息——“你经纪人说你录过一盘小小白的视频,我能找来看看么?”
正值下午五六点,剧组大概到了吃饭的时候,梁思喆很快回过消息:“你让云初帮你找,她知道是哪一盘。”
曹烨想着不如就在梁思喆的放映间一并看完,他在这里待过一次,觉得放映间布置得很舒服。他又发过去一条消息问:“那能不能借用一下放映间?”
那边不知是不是临时有事没能及时回复,过了几分钟才回过消息。
——“用。”
曹烨和许云初一前一后地上了楼梯,推门进入放映间,许云初抬手打开了房间的壁灯,然后走进屋里,把折叠门拉严,又拉上了帘子。洒了满室的落日余晖被挡在外面,屋里只余昏暗的灯光。
曹烨忽然想到那天他第一次来这个放映间时,梁思喆先是走到了房间里面拉上了门,然后才让他开灯,他脑中忽然产生一个想法,正常顺序应该都是先开灯再进去拉门,这里是梁思喆的家,按理说他不可能搞错这么基本的顺序,所以那天……他会是故意的么?
“应该在这一片区域,”许云初站在靠墙的展架前面,抬头用视线搜罗着一排光碟盒,“好像是这张,”她抬手拿了一个光碟盒下来,低头看了看空白的封面,又抬头看了看那展架,在那张光碟的附近又拿了一张出来,“还是这张来着……我也记不太清楚了,曹烨,你帮我开一下放映机,我们把两张都拿出来放一下试试。”
“哦,好。”曹烨走到桌子前面,启动了放映机,然后又把桌面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抬起来,跟上次一样,电脑没关,稍稍一动,屏幕就亮了起来。
按照上次梁思喆的操作顺序,曹烨点击屏幕最下方那一栏被最小化的视频界面,等着一会儿连接放映机,播放界面跳出来,停留在梁思喆最后一次看过的画面上。
跟上次一样,模糊的画质,灰白色的画面,俯拍的镜头,还有那扇紧闭的电梯门。
梁思喆怎么又看起了这个视频?曹烨盯着那画面想。这次他看清楚了,这的确是走廊上靠近电梯门的监控画面,而不是梁思喆说的“随便找的片子”。
上次看的那一眼太仓促,没注意到画面右下方显示了一排时间,曹烨看着那排数字,2014-06-0321:37:26,这时间曹烨再熟悉不过,是五年前梁思喆生日的那一晚。
没人比他更清楚那一晚发生了什么。
心脏忽然开始有力地撞击胸腔,每跳动一下,就发出巨大的、聒噪的声响。
曹烨觉得手指似乎忽然失了力气,得很用力才能握住鼠标。他将视频的进度条往前拖了一段,然后他看见蹲在电梯角落里的那个少年,像鸵鸟一样将头埋得很低,手指无力地从膝盖上垂下来,看上去颓废而无助。
“放映机开了?”许云初拿着两张光碟走过来,继而她一抬头,看见了眼前那张巨大的投影上显现出的类似监控的画面,还有那个蹲在电梯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少年,她有些不解,“这是什么?好像之前也在这台电脑上看到过,这人是谁……不像是思喆?”
“这人……”曹烨开口道,嗓音忽然变得有些哑,喉咙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,他清了清嗓子才能继续把话说下去,“是我。”
那视频继续往下放,电梯门开了,少年贴着电梯壁站起来,走出了那逼仄的一方空间。然后是酒店大堂的画面,他看见自己忽然脚步加快,越走越快,直到跑了起来,然后逃似的大步穿过人群,跑出了那家酒店。
进度条到了底,视频自动开始循环播放,他和梁思喆站在电梯外面,他情绪激动,一步步往后退,梁思喆站在原地看着他,一抬手,像是想要抓住他。但曹烨退到了电梯间里,电梯门合上,梁思喆停在紧闭地门前,画面像是静止了,然后有人过来同他说话,他没听,按开电梯门快步走了进去。
曹烨低头看着电脑屏幕上画面。
许云初抬头看着投影上的画面。
视频播到最初的那个画面,那扇紧闭的电梯门,灰白色的画面,俯拍的视角,模糊的画质。
“原来是这样,”许云初忽然开口,喃喃道,“所以他打记者,拍《梁生祝梦》,接《至暗抉择》的补拍……”
“你说什么?”曹烨如梦初醒的回过神,抬头看向许云初,“什么打记者?”
“难怪……”许云初没看他,仍是看着那巨大的投影画面上,缩在角落里的小小少年,“原来他钝刀子往里吞了这么多年,不是为了所谓的报恩……是为了你。”